□子安
  德國的柏林是現代主義、表現主義藝術的聚集地。在柏林猶太博物館與珂勒惠支博物館之間的一個街區,有一家藏於深巷的私人畫廊,畫廊的主人約格·馬斯是德國表現主義版畫收藏家,我和他都是芬格斯坦的忠實“信徒”。儘管他的收藏主項是版畫,但憑著自己多年的鑒賞經歷,馬斯先生斷言若不是生不逢時,若不是英年早逝,那個早被21世紀遺忘的芬格斯坦會比肩於他同時期的任何一位德系表現主義版畫家,比如他的校友,克裡姆特的高徒——科珂施卡,比如中國當代木刻版畫的典範——珂勒惠支。今夏在柏林約見馬斯先生時,他極力向我推薦了芬格斯坦為德國音樂ARMANI家席林斯(Max von Schillings1868-1933)製作的這枚音樂藏書票。他說書票本是生命的濃縮,就好像席林斯譜寫的提琴協奏曲,其中有美妙亦有刺耳,有活潑亦有莊嚴,各種聲調,各種音素構成了聲與形的二維藝術空間。
  芬格斯坦是上世紀二十年代柏林文藝界的活躍人物。他與朋友共同創辦了無人不知的“藝術家自助社團”,這個社團專門為藝術家提供互動交流的平臺,畫家、作家、音樂家可將自己的舊書、地圖、版畫、甚至素描畫本捐獻出來為其它的藝術家提供幫助。芬格斯坦正是在“自助社團”與同是會員的席林斯認識的,席林斯既是作曲家也是指揮家,身兼兩個頭銜咖啡機的他是德國後浪漫主義音樂的主要人物,在就讀於慕尼黑大學時與理查德·施特勞斯還是校友,二人之後的遭遇與人生抉擇驗證了他們在藝術生涯和人生旅程上竟是不謀而合的。施特勞斯在柏林國家歌劇院擔任過十餘年的音樂總指揮,而在1918年,他的職位被席林斯接替——這位當年慕尼黑大學哲學系的高才生半路愛上了音樂,他留校教書後開始了自己的指揮生涯,在多個場合擔任指揮,直至他完成了自己的第一部曲作《女巫之歌》。1915年也即其事業上升期,席林斯的歌劇《蒙娜麗莎》問世,被認為是他四部音樂作品中“偉大的孤品”。與很多指揮家一樣,席林斯更願意被人視作一名作曲家,而他的學生,另一位德國著名指揮家富爾特文格勒(Wilhelm Furtwangler1886-1954)也沿襲了老師的情性。
  世事難料,席林斯與施特勞斯的相似之處,是他們皆困於藝術創作與政治角力兩者間,迷失了自我。1930年,在與普魯士文化部長貝克(CarlBecker)的一次衝突後,席林斯的右翼激進思想突然顯露出來,他提倡保護德國本土音樂,排除現代主義和外國音樂的“侵蝕”。此時,納粹政府趁機利用席林斯在思想上的微妙變化順勢推舟,於1932年任命他為普魯士藝術學院院長。上任伊始,席林斯便開除了院內一批所謂的“頹廢藝術家”,這其中包括現代主義音樂的代表人物——勛伯格(Arnold Schoen-berg1874-1951年)、表現主義版畫家——珂 勒 惠 支(Kathe Kollwitz1867-1945)、甚至是席林斯的老友奧地利作曲家——施雷克爾(FranzSchreker1878-1934)。這一舉動造成了許多極具天賦的猶太裔藝術家開始了自己顛沛流離的流亡生活,席林斯因此名聲掃地系統傢俱。翌年,席林斯生病猝死,這也使得他失去了彌補那次錯誤決定的機會。
  且憑時光倒轉,芬格斯坦在1921年為席林斯製作了此票,時值票主藝術創作的巔峰。只見一葉孤舟在無數商務中心個峰巒迭起的汪洋洶涌中忘情敖盪,它被一次次推上了浪尖,又被一次次卷入了浪底。波濤與大浪的窮凶極惡不過是這幅樂章的伴奏打擊樂,那領航撐帆的女子才是歌劇的主唱,她會是阻擋奧德修斯航行的塞壬妖女嗎?船尾小提琴手的蜂群抑揚穿梭之聲刺透了海浪渾厚的衝擊,他是在為塞壬的歌聲伴奏,還是陶醉於浪漫色彩的自然世界?德國藏家納赫瓦塔爾(Norbert Nachwatal)在他1984年出版的《芬格斯坦版畫選》中將此玲瓏書票比作一張“答謝賀卡”,芬格斯坦作為柏林藝術家的代表向席林斯的音樂作品致以敬意,感謝他為世人奉獻的美妙樂曲。當然,這一切都在席林斯成為了納粹傀儡後化作過眼雲煙。
  音樂藏書票在18世紀後半葉開始興起,“音樂發燒友”同時充當書蟲、藏書家的角色,他們會為淘到一本與音樂相關的書籍或某位樂壇大師的曲譜而穿梭於各地書店,並邀來知名畫家為藏書製作書票。音樂藏書票約有一百多年的歷史,惟有少數知識分子,受過音樂熏陶,擁有雄厚財力支持的社會高層人士才有機會體驗這個屬於“奢華貴族”的新鮮娛樂方式。彼時,古典音樂雖然已經開始在大型劇場公演,但真正有能力親臨現場的人還是少數。局限在小圈子裡的人們孕育著釋放各自音樂情感的需求,在自己崇尚的音樂家的樂譜和書籍上粘貼與內容相關的藏書票不失為一種袒露個性的“自娛方式”。音樂藏書票的表現形式多樣,為滿足不同水平、不同訴求的音樂愛好者,畫家時而會借助音樂家的肖像來直接烘托主題,配上幾句名言更屬常見;時而會在曲作中摘選一小節樂章來間接地或以猜謎的形式埋下伏筆,若想讀懂其中的內容,基本的樂理知識是必備的。音樂書票中藝術符號、音樂語言的運用是較多的,樂器與樂譜的搭配組合、一段樂曲所描繪的場景、一段音樂家的感汽車借款言都會成為一枚書票中不可或缺的元素。因此,在欣賞或收藏這類主題的書票時藏家應具備一定的音樂知識。作者所刻畫的每個音符或樂譜也許是有意設下的謎題,其背後可能藏著某個撲朔迷離的典故。
  在西方,音樂主題的藏書票應排在宗教主題之後成為第二大創作主題。西方世界各種藝術相互蔓延,一種藝術向另一種敞開心扉,在另外一種藝術里吸取精華,再換位思考如何將各自的優勢最大化,以尋求更完美的表現。在莎翁筆下“音樂是愛的糧食”,在羅曼·羅蘭眼裡“音樂是生活的繪畫”。音樂又是抽象的感官藝術,一幅成功的繪畫會是音樂的另一種表達方式。車爾尼雪夫斯基說:“美感是和聽覺、視覺不可分離地結合在一起的,離開聽覺、視覺,是不能設想的。”音樂藏書票的靈動之處,在於將造型藝術與感官藝術完美融合後方能炫耀其作者的高明。
  芬格斯坦的藏書票,在庸人繆子眼底,不過是幾張“過時”的紙片;席林斯的音樂,在百年後的“非音樂的耳”旁,不過是曇花一現的樂章。然而,就是在這“過時”的紙片、曇花一現的樂章中,蘊含的是繪畫與音樂所固有的“象外之旨”及“弦外之音”。在一張紙片中,我們隱約看到了藝術家在跨界的浪濤里靜穆相望的神情,兩種藝術間摩擦出的火花所產生的“化學反應”穿越了感官與視覺上的隔閡。睿智者不會妄負藝術謀劃的天造地設,多會聆聽於耳,賞鑒於心。  (原標題:聲與形的 天造地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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